修逸淡淡道:“那次伤好后,我重新上阵,年纪小力气弱,只敢在外围射箭游击。但战局瞬息万变,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护卫都死了,何必也与我走散。”
“我躲在壕沟里瑟瑟发抖,害怕得不行,连头都不敢露,更别说放箭。”
“很巧,有个胆小的蛮子也躲到了壕沟里。他看见我,立马放下刀,示意我别动手,一起躲着,等号角响了再爬出去。”
即便知道儿子安然无恙,湛若水的心仍悬了起来:“这是老兵油子惯用的诡计,想趁你不备偷袭。”
“诡计?他手里有刀,我的刀却弄丢了,手里只有弓和箭……他有甚么必要与我巧言周旋?”
“他也不是老兵油子,和我差不多年纪,是个新兵。”
“如果他不是蛮子,我们相遇的地点不是在战场,或许我们会成朋友。”
“可他偏偏是蛮子,一个能要我命的蛮子。我怕他杀我,就只好先杀他。趁他不备,我用弓弦勒住他。一开始他用力反抗,没力气挣扎后,就哭了。”
“他说了好多话,我一句也听不懂。或许是在骂我,或许是在求我。我从没想过我的弓弦会那么快,快得能割下一个人的头。”
“……”
“他是我的第一份军功。后来,我问了军中懂蛮语的老兵,才知道他死前在说什么。他求我别杀他,他娘在等他回家。”
“……”
“后来我杀过许多人,割下他们的人头领军功,一张张死人的脸叠起来,到现在我已经记不起那人的面容。”
修逸望着湛若水,平静问:“但我还记得当时心中的情绪,是恨意,你知道我在恨甚么吗。”
“恨什么?”
“我恨你和娘生了我,恨自己这辈子注定这样活,要么不言不笑时时拘谨,好似龛上死气沉沉的神像;要么踩着尸山血海累累白骨,去得到一文不值的颂扬与功名——这些东西我不喜欢,一点也不喜欢。”
湛若水沉默了,半晌后说:“是爹不好。爹无用,让战火蔓延到小辈身上。”从案几上抽出一卷名册,递给修逸:“你看看吧。”
这是点军册。每逢拔营,上至将官下至小卒都要在此落名。
修逸手中这卷是将册,上有宁王手下十二将的名字,却独独少了他的名。
“没有我?”
“没有你。”
“如今敌寇势强,倾举国之力也未必能取胜。何况自我们南迁后,前线将领全换成吴党,此番北上,无异于在蛇鼠窝中除虎狼。”
湛若水道:“此行凶险万分,爹自己去,你留在封地见机行事。”
“从前你教我为将帅者不可怯懦,现在却要把我丢在南边当孬种?”
修逸冷冷道:“再说我若不去,谁与你互为引援合击?你帐下十二将,谁比我更懂你的兵道调令?前有敌寇,后有贼党,我不能让你独自涉险。”
湛若水笑了笑,脸上难得浮出父亲的和蔼:“儿子,爹这辈子行军打仗,从未徇私舞弊,这次是生平仅有的破例,没有带你娘,也没有带你……爹这次,实在没把握能护住你们。”
说着说着,声音沙哑起来:“再过几个月,你就十八岁了,是男人了,就要更担得起责,不要冲动,不要任意妄为,凡事多想想家,多想想你娘和你妹妹。”
湛若水轻拍修逸的肩,哽咽道:“从前管你太严,说了许多冷冰冰的话,是爹不好,请你原谅爹。”
修逸眼眶泛红,正要说些什么,耳边忽来一阵凉风,他急忙躲闪,却躲不过父亲的手。
后颈剧痛,眼前一阵眩晕。
意识消散前,他看清父亲悲怆含泪的眼,千言万语未曾言。
湛若水寂寂坐了片刻,收敛好情绪,唤副将进来,吩咐道:“把世子送回府中,让王妃严加看管。”
副将早知此事,并不意外:“是。”
“拨出一万兵留守封地。”
湛若水大步向外,腰刀撞击甲胄发出铮铮清鸣。
“传令下去,明日拔营。”
——
京师。
风急雪厚,霜浓马滑,一辆马车缓缓前行。
意行挑开帘子,见病恹恹的朝日已然露头,天地间一片惨白,笑道:
“我那个好叔叔,也算是很有些谋略了,晓得此行凶险,竟撇开修逸独自北上。”
“宁王爷晓得咱在算计他,江尚书难道会不晓得?”
何妄摸摸鼻子,嘀咕道:“咱现在去府上拜访,岂不是主动触霉头?”
意行懒懒挑眉:“算计他的是吴家,与我有什么干系?”
言语间已到江府。
守门家丁见是来的官贵马车,毕恭毕敬上前迎。
等意行踏下来,家丁们蓦地懵了,万万想不到来的是这位爷,行过礼后匆匆进府请江尚书接驾。
不过片刻,江今策具服来迎。
他年已五十,却矍铄挺拔,远望如倚崖古松,鞠身时也不卑不亢:
“微臣参见殿下。”
意行知他患有腿疾,便免了礼节,搀扶着往里走。
过游廊,绕影壁,堂堂尚书府内既无奇石雅禽,也无古木名卉,仅有一座六角亭临湖而立,寥落落顶了一头雪。
意行正要虚夸几句清寒名士风度,就见江今策停步,指着湖边亭说:
“府内屋舍寒酸,便不污殿下耳目了,请去亭内一坐。”
哪有如此接待储君的?
何妄神色一沉,本欲发难,却听意行笑道:
“也好,前方兵将在阵上浴血搏命,我在后方忝居高位,岂能安逸受享?”
江今策不冷不热道:“殿下圣明。”
两人进亭默坐,一时相对无言。
下人奉茶来,虽泡的得法,但经不起湖边寒风吹,不过片刻就冷得结冰。
意行瞧着手中茶盏已经凝出冰渣,失笑道:
“江老,我幼时长在冷宫,缺衣少穿,大雪天穿夏日衣裳也是常有的事。我不畏寒,您腿难道不疼么?”
江今策懒得斟酌,直言道:
“谢殿下关心,臣虽患沉疴,但幸有宁王府送来寒药,腿疾已经大好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