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,天地如坠入一瓮陈年松烟墨,浓稠得化不开,远处的山影渐渐消融,只剩几缕残阳在云隙间挣扎,像被掐灭的香火,明明灭灭,终归于寂。
仙鹤寮镇垒的屋檐上挂起了灯笼,镇垒这些日新来了一批帝王谷的难民,人口约有一万多人,那个新造的山河司府邸里里外外都住满了人,六公主和朱临负责的救济粥棚一溜排出去几十丈远……新府周边灯火通明,成了仙鹤寮的最热闹去处……
君司府也是热火朝天,金罗大仙熬药的几口大铁锅,火苗呼呼,比院墙还高……
金罗大仙的药,火猛味浓,出药汁时,半个仙鹤寮全闻得见药味……因为这批难民远道而来,病倒的有不少,一桶桶的乌黑药汁源源不断送往难民当中。
夜渐渐深沉……
橘红的光晕在晚风中轻轻摇晃,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。
杨十三郎坐在书房窗下的阴影里,玄铁刺横放膝头,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刺身。
七把叉蹲在槐树杈上,嘴里叼着根草茎,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书房窗户。
他头顶的枝叶间,天瑶和她的仙犬挤作一团,仙犬的鼻子时不时翕动两下。
"你说今晚那'贼'还会来吗?"天瑶压低声音问。
七把叉吐掉草茎:"不来最好,来了就......"
"嘘!"
秋荷的声音从树下传来。她立在槐树旁,月白的裙裾几乎与月色融为一体,指尖捏着一枚青玉笔,笔尖微微发亮——那是"中天阳野"的探查术,能感知方圆十丈内的灵力波动。
杨十三郎忽然抬手,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夜风拂过,槐树叶沙沙作响。
书房窗棂上的金箔残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,像是一只窥探的眼睛。
"来了。"秋荷的笔尖突然亮了一下。
一道半透明的影子从槐树枝叶间滑出,轻盈地落在窗台上。
那影子约莫孩童大小,轮廓模糊,只能依稀辨出四肢和脑袋的形状。
它在窗台上停留片刻,似乎在观察四周,然后伸出"手"按在窗棂上——
窗闩无声滑开。
七把叉差点从树上栽下来。
天瑶一把捂住自己的嘴,仙犬的尾巴僵在半空。
影子推开窗户,灵巧地翻了进去。
杨十三郎缓缓起身,玄铁刺在掌中转了个圈。
他朝秋荷使了个眼色,后者会意,青玉笔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书房四周顿时亮起淡青色的光纹——禁制启动了。
"看你往哪跑?"
杨十三郎低声道,身形一晃,已到了窗前。
书房内,影子正趴在书架上,伸手去够最上层的一个木匣。
那匣子是杨十三郎特意放的诱饵,里面装着本假记事簿。
"抓到你了。"
杨十三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
影子猛地回头,模糊的面部似乎显出惊慌的神色。
它转身就要跳窗,却撞上了突然亮起的禁制光幕,"砰"地被弹了回来。
秋荷手持青玉笔踏入书房,笔尖直指影子:"显形。"
青光迸发,影子发出一声轻呼,轮廓逐渐清晰——那是个约莫五六岁模样的孩童,金发碧眼,身上裹着件槐树叶编成的"衣服",赤着的小脚丫上还沾着面粉。
"仙胞灵识?"
天瑶从窗口探进头,瞪大眼睛,"怎么是个娃娃?"
孩童见无处可逃,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,气鼓鼓地瞪着众人。
杨十三郎蹲下身,与孩童平视:"为什么偷记事簿?"
孩童撇撇嘴,突然开口,声音稚嫩却清晰:"因为无聊!"
七把叉倒吸一口凉气:"它会说话?!"
秋荷的笔尖微微发颤:"灵识化形到这个程度......至少是'羡天玄野'的境界。"
孩童突然跳起来,指着杨十三郎:"你天天练功,都不陪我玩!"
又指向七把叉,"你只知道吃!"
最后指着天瑶,"你就会笑我!"
天瑶"噗嗤"笑出声:"还挺记仇。"
杨十三郎揉了揉太阳穴:"记事簿呢?"
孩童做了个鬼脸,转身扑向书架,竟直接穿过了木质隔板。
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,就听"哗啦"一声,书架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。
杨十三郎一把推开书架,后面的墙根处,内册记事簿好好地躺在那儿,旁边还放着个啃了一半的桂花糕。
"调虎离山?"七把叉傻眼。
孩童的声音从窗外飘来:"笨蛋!我在这儿!"
众人冲到院中,只见槐树梢头,孩童灵识盘腿坐着,手里晃着本蓝皮册子——正是外册记事簿。
"想要吗?"
孩童笑嘻嘻地问,"来抓我呀!"
话音未落,它突然化作一道金光,"嗖"地钻进了树干。
槐树无风自动,树叶哗啦啦响成一片,仿佛在嘲笑众人的徒劳。
天瑶的仙犬冲着槐树狂吠。
七把叉撸起袖子就要爬树,被秋荷拦住:"没用的,它已与槐树灵气相融。"杨十三郎盯着槐树看了片刻,突然转身走向厨房。
"首座哥?"七把叉不解。
片刻后,杨十三郎回来了,手里端着盘刚蒸好的桂花糕,甜香四溢。
他把盘子放在槐树下,退后三步。
"想吃吗?"他学着孩童的语气问。
槐树叶的沙沙声忽然停了。
一片叶子飘落,落在盘子边缘。
接着是第二片、第三片......很快,孩童的脑袋从树干上慢慢"浮"了出来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糕点。
"要......要杏仁味的......"它小声嘟囔。
杨十三郎笑了:"把记事簿还来,明天给你做杏仁糕。"
孩童犹豫了一下,突然伸手抓向糕点——
"啪!"
玄铁刺突然钉在它手前的泥地上,吓得它一哆嗦。
"先还东西。"杨十三郎收起笑容。
孩童瘪瘪嘴,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记事簿丢过来。
秋荷接住翻看,松了口气:"没有损坏。"
杨十三郎这才拔起玄铁刺,将糕点往前推了推:"吃吧。"
孩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,抓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,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。
"慢点……跟七把叉一个模样……"
天瑶忍不住说道:"又没人跟你抢……别噎着了……"
孩童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:"你们......都不好玩......"
秋荷突然蹲下身,轻声道:"以后我每天给你讲故事,好不好?"
孩童眨眨眼:"什么故事?"
"巨灵山的地灵传说,"
秋荷的声音温柔,"还有天庭的趣事。"
孩童的眼中闪过一丝好奇,它歪着头想了想,突然指着七把叉:"那他呢?"
七把叉一愣:"我?"
"你做的糕点好吃吗?"
"那当然!"
七把叉挺起胸膛,"我新开的叉记烧鹅可是......"
"不要烧鹅……"
孩童打断他,"要甜的。"
七把叉挠挠头:"蜂蜜糕?芝麻酥?还是......"
"都要!"孩童眼睛亮晶晶的。
杨十三郎看着这一幕,忽然意识到什么,转头看向白眉元尊。
老人立在廊下阴影处,雷击木杖轻轻点地,眼中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。
白眉元尊缓步走来,在孩童面前站定:"你叫什么名字?"
孩童舔掉指尖的糖渍,仰起脸:"仙胞啊,你们不都这么叫我吗?"
"不……"
白眉摇头,"灵识化形,当有自称。"
孩童想了想,忽然指着槐树:"那就叫阿槐吧!"
"阿槐......"
天瑶念了一遍,笑道,"还挺好听。"
阿槐突然跳起来,树叶衣服沙沙作响:"明天我要听故事!还要吃杏仁糕!"
说完"嗖"地钻回树干,只留下空盘子和满院槐花香。
七把叉捡起盘子,嘀咕道:"这小祖宗还挺难伺候......"
杨十三郎望着重归平静的槐树,眉头却未舒展。
他弯腰拾起阿槐落下的一片"衣角",在指间捻了捻——那根本不是槐树叶,而是一片泛着金光的薄纱。
"瑶池的云锦纱。"
秋荷认了出来,"怎么会......"
白眉元尊的杖尖突然重重顿地:"明日寅时,所有人到巨灵山集合。"
"元尊?"杨十三郎不解。
白眉元尊看向槐树的目光变得锐利:"阿槐身上的灵力,不止来自仙胞。"